(二)為兩岸關系和平發展作出積極貢獻的三位歷史老人:汪道涵、辜振甫、南懷瑾,值得懷念,值得敬崇
喝水不忘掘井人。在紀念“汪辜會談”20周年的時候,我們應當牢記為拓展兩岸關系和平發展作出積極貢獻的三位歷史老人:汪道涵、辜振甫和南懷瑾。
汪道涵先生於1980年受中央之托,從北京來上海擔任主要領導,1981年4月當選為上海市長。我當時在解放日報任記者、評論員,工作上與汪市長時有接觸,得到他熱忱、誠懇的指導。他任市長五年間,領導制定了上海總體發展和城市建設兩部發展戰略,贏得中央和上海人民的贊賞,顯示了他學貫中西、通古博今的學者型地方行政長官的本色。1986年我跟隨他訪問了東北齊齊哈爾、佳木斯、牡丹江三市,他時常引經據典,引人入勝,耐人尋味,其言談舉止之儒雅風度和學者風范,留給我極深印象。
他離任后,江澤民同志接任了上海市長。在1989年黨和國家危難之際,江澤民同志受命擔任黨中央總書記。臨行之前,汪老曾手書林則徐名句相勉:“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1991年12月,海峽兩岸關系協會成立,76歲的汪老出任會長,從此他為兩岸關系辛勞奔走,殫精竭慮,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不久,我從上海調到北京人民日報社工作,我每次回上海都要去拜訪汪老,他很健談,話題最多的是兩岸關系。1995年我特地來上海,參加了朋友們為他舉辦的八十華誕壽宴,氣氛熱烈,交談甚歡,其情其景猶在眼前。
汪老一生從事革命,經歷豐富,貢獻良多。他晚年擔任海協會長14年間,致力於兩岸事務而創造出的業績,從“九二前密談”到“九二共識”,從九三“汪辜會談”到九八“汪辜會晤”,這應當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成就,也是他留給兩岸國人最出彩的華章。
據我從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處了解到,汪老介入兩岸事務,早在他任海協會長之前。南先生在美國隱居三年后,於1988年返抵香港寓居。在他剛住下來的第六天,當年在成都軍校的老同事、全國政協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賈亦斌突然找上門來,接著又介紹中央對台工作負責人楊斯德與南先生接上關系。當時,中央選中南懷瑾這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隱士式人物,作為兩岸關系的傳話人,一是南先生與李登輝能夠談得上話﹔二是南在兩岸政治圈中有廣泛人脈關系,了解兩岸的政治和歷史﹔三是南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聲望。應當說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南是兩岸關系唯一合適的牽線人。
為著民族統一大業和兩岸人民的福祉,南先生抱著積極態度參與其中,不久即應李登輝的邀請返台與李共商對大陸政策。從1990年月12月31日開始,終於促成兩岸密使在南先生香港寓所重開國共兩黨會談。在兩岸代表第一次會談中,南先生即提出建議:“我編一個劇本,你們審查。我建議成立一個中國政經重整振興委員會,包括兩岸兩黨或多黨派人士參加,修改歷來憲章,融合東西新舊百家思想,以及中華文化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憲法、國號、年號問題,都可以在這個委員會內商量,成為全中國人的國統會。這是上策。中策是大陸劃出從浙江溫州到福建泉州、漳州和廈門一塊地方,台灣劃出金門馬祖,兩岸合起來搞一個經濟特區,吸收台港等地百年來的經濟工商經驗。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做一個新中國的樣版。最重要的是為國家建立南洋海軍強有力的基地,控制南沙及東沙群島,對東南亞——太平洋海域建立管制權力。下策是隻對兩岸經濟、貿易、投資、通與不通的枝節問題商討解決辦法。大家談生意,交換煤炭石油。”
會談了幾次,終因雙方分歧太大,未獲進展。於是南先生提議大陸方面增加汪道涵和許鳴真(曾任國家安全部長許永躍之父)二人為密使,參與會談。由此,提升會談份量,增進會談效果,促成海峽兩岸關系協會成立,汪老被江澤民主席委任為會長。1992年6月,南懷瑾先生披褂上陣,為兩岸密使親筆起草《和平共濟協商統一建議書》,提出“和平共濟、祥化宿怨﹔同心合作、發展經濟﹔協商國家民族統一大業”三原則。此建議書由汪老直接送達江澤民等中央領導,獲得肯定。終因李登輝沒有回應而失之交臂。從此,南懷瑾先生退出兩岸密使的會談。而在汪老的努力下,兩岸密使又分別在珠海、澳門、北京等地密會多次。
1992年10月28日至30日,以汪道涵為會長的海峽兩岸關系協會與以辜振甫為董事長的海峽交流基金會,在香港舉行了成功的會談,雙方達成“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各自以口頭聲明方式表述”的共識,這就是“九二共識”。這個共識一直成為兩岸對話與談判的基礎。1993年4月27日,在汪老積極倡議和大力推動下,經兩岸共同努力,備受矚目的第一次“汪辜會談”,終於在新加坡正式舉行,標志著兩岸關系邁出歷史性的重要一步,引起世界震動。
1995年春節前夕,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就發展兩岸關系,推進祖國和平統一進程問題,發表了著名的八項主張。汪老當即向江主席舉薦南懷瑾先生,並將我當時在一家雜志上撰寫的介紹南先生情況的《奇書、奇人、奇功》一文,也推薦給江主席參閱。同時,汪老又代表江主席邀請南先生回大陸,與江主席直接見面交談台灣社情與推動兩岸關系方略。由於南懷瑾先生抱有傳統的“士大夫”氣,對國共兩黨始終抱著“買票不入場”的態度,沒有得到江主席正式的書面邀請,終不為所動。兩個多月后,南先生才以探望許鳴真為由(當時許在上海醫院處於病危狀態),從香港動身來上海與汪老見面。並用了四個多小時,向汪老敘述台灣歷史沿革,民心民意所在,台灣政情黨情社情,以及國民黨近況與李登輝的變化,強調攻心為上,文化統一領先。同時,南先生對大陸當局對台實行“文攻武嚇”政策也提出了直言不諱的批評。
就在兩岸關系渡過危機、處於微妙階段的時候,1998年10月中旬,辜振甫先生應邀率領海基會代表團訪問上海和北京,與汪老再度聚首,並同江主席進行坦率交談,最后達成汪老應邀訪問台灣等四項共識。應當說,這是汪老以溫和、理性、創意之和談風格化解雙方矛盾分歧,使兩岸關系春意初現。
恰在1998年10月下旬,我應台灣“中央通訊社”的邀請,將率領人民日報社新聞代表團訪問台灣。我為此專程到上海向汪老請示訪台注意事宜及應對方略。汪老當時殷殷囑我多與台灣新聞媒體交流溝通,要做“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春江鴨”。他要我以大陸第一大報的身份推動兩岸媒體合作,爭取台灣當局同意兩岸主流媒體互派長駐記者。他還要求我去拜會辜振甫老先生,代他致意,並了解台灣政界對剛達成的汪辜會晤四點共識的反應。后來,我們的代表團台灣之行,基本上就是按汪老的意圖進行的。
到達台北的第二天,我們代表團便拜訪了辜老先生。他在台北台泥大廈自己辦公室親切會晤代表團成員,與我們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無拘無束的交談。一開頭他就談大陸之行與汪老會晤的感想。他說:“我有五十五年未到北京,五十三年未到上海,再到大陸我有驚世之感,和以前的情況不能比。大陸二十多年來改革開放成功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這次與汪老會晤是在兩岸關系的冰凍很久后舉行的,顯示了兩岸以協商代替對立時代的來臨。我看,兩岸隻要多接觸,以中國人的智慧一定能找出一條解決問題的路子來的。”他談到未來兩岸之間媒體的交流很重要,互派長駐記者是好的方向。辜老談起這次大陸行與江澤民、汪道涵先生見面聊天情景,頗為感奮歡愉,說自己在台灣“立法院”報告大陸行時,有三位立法議員高興得唱京戲,還有人獻花,這是前所未有的。他說“行政院長”蕭萬長急於了解大陸情況,特請辜老共進晚餐,台灣政界大都正面看待四點共識。各方都將作出規劃,推動兩岸關系。在這次會見中,辜老也坦誠地提出,國際空間問題是台灣人最關心的了。台灣沒有一定的國際空間,有些人是會豁出去的,所以要為台灣留一點空間。最后他充滿感情說:“今年我已83歲,所剩時間不多,我這一輩的人也許看不到兩岸統一了。我這個年齡已經無所求,隻想為兩岸統一貢獻一點力量,希望兩岸統一快一點。”國民黨主席連戰說:辜老是一位溫文儒雅、博學多聞、雍容大度的人,他在兩岸的地位,島內無人能夠取代,他對兩岸關系的著力,令人贊嘆!
當時,我們代表團在台北遍訪了台灣主流媒體,與台灣新聞界頭面人物都見了面,取得了良好的交流溝通成果。代表團從台灣訪問歸來,途經香港。因汪老事先交待我到香港應去拜見南懷瑾先生,聽取他對“汪辜會晤”的反應。這是我第一次去南先生香港寓所拜訪神交已久的南先生。當時他82高齡,精神矍鑠,稱我為“南書房行走”來了。一語雙關,既說我是中央機關報主持言論的副總編常跑中南海,又戲稱今天我是到“南懷瑾書房行走來了”。當我代汪老向他致意,並問起他對“汪辜會晤”的看法時,南先生心直口快說道:“現在兩岸都說好,我看不會有結果。‘汪辜’閩南話是‘黑鍋’,而李登輝這個人你們都沒有看透。他在執政初期,權力基礎未穩,利用密使會談,緩和兩岸關系,取得大陸對台灣地位的認可,得以騰出手來將李煥、郝柏村、林洋港等政敵消除掉,鞏固自己權力。現在,李登輝不同了,他會容忍汪道涵去台灣講統一嗎?”
我一回到上海,汪老馬上會見我,聽我匯報台灣之行。他特別關注南懷瑾先生的反應,我當時隱諱“黑鍋”之說,隻說南先生不看好兩岸關系的改善,認為汪訪台機會渺茫,李登輝已發生變化了。真想不到,南先生對我說的話,竟成讖語。1999年7月李登輝拋出“兩國論”,使汪老台灣之行終成泡影。
進入新千年后,汪老一如既往,專注於兩岸關系和祖國統一大業。然而,他的身體狀況已力不從心。上世紀90年代中葉,汪老患胃癌動過大刀,近年來又不幸罹患前列腺癌和胰腺癌,病情相當嚴重。而他的夫人又先他而逝,更是雪上加霜,雙重打擊。但汪老以一個共產黨員的堅強毅力,為兩岸和平和祖國統一鞠躬盡瘁,在茲念茲仍舊是家國情懷。2005年5月初,汪老體內癌細胞已擴散,多次化療使他頭發疏掉許多,但他強撐病體在錦江小禮堂和虹橋迎賓館分別會見來訪的國民黨主席連戰和親民黨主席宋楚瑜。出現在公眾場合的汪老,仍然是神採奕奕,溫和醇厚的樣子。但會見后,他經歷了一次大手術,很長時間臥床不起,直到12月21日上午10時,他最后一次從瑞金醫院打電話到辦公室詢問兩岸情況,三天后即與世長辭。
當時,正在閉關的南懷瑾先生,得知汪老仙逝,遂在關中超度老友,並撰挽聯一幅——海上鴻飛留爪印,域中寒盡望春宵。南先生以此聯表達了對國共合作信使同僚的哀悼之情,認為汪先生走了,“汪辜會談”也畫了句號,希望兩岸關系的寒冰期早日結束,開啟新的“春宵”時代。
汪道涵、辜振甫、南懷瑾,三位歷史老人真是時代精淬出來的典范,是兩岸關系的卓越開拓者!他們對兩岸人民的共同命運,有著深切的關懷與使命感,在人生最后歲月裡,無私無我地奉獻投入,毫無個人的利益算計。其人品、氣質、胸懷、意志,其學養、歷練、視野、風度,不但在同儕中卓然拔萃,在后來者中恐也難以超越。在迎來“汪辜會談”20周年的今天,我們深深地懷念他們,敬崇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