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7月09日15:44來源:南方人物周刊字號:
繞不過的“江南案”
林竹(化名)在電話裡告訴我:“狼哥是竹聯幫的精神領袖,雖然他已經不過問江湖的事情,但我們還是會打電話向他匯報,特別是遇到糾紛和人事問題。”林是竹聯幫排前幾名的大佬,在台北,他晚上一個電話就能把國民黨、民進黨的黨團召集人和立委喊到一起喝酒。
張安樂在竹聯幫輩分極高,綽號“白狼”,他被普遍視為是幫內“大腦”。上世紀70年代,竹聯幫遭受第一次重大打擊,總堂主陳啟禮入獄服刑。張安樂提議在幫內開設分支,以加強幫派總部對龐大組織的控制。在竹聯幫招募人員、訓練計劃與制定幫規的過程中,他起了重要作用。
他的同學、朋友張夢麟說:“如果狼哥不離開台灣,竹聯幫的天下就是他的。董事長(陳啟禮)出來后,也說讓他來統領。”
張安樂輕易放棄了這一切,他回憶說:“以前列寧說過一句話,從莫斯科到巴黎最近的路是,莫斯科—北京—加爾各答—巴黎,這是鄉村包圍都市的意思。所以我覺得從台北到北京最近的距離是台北到美國,再到北京。我必須得到美國的知名高等學府拿到一個學位,然后以留美學人的身份回到大陸,現在叫海歸派了。不然你一個竹聯幫某某人到大陸算什麼啊。還有就是董事長的魅力無人匹敵,竹聯幫有他就夠了。”
他一方面和兄弟應酬,忙於幫中之事,同時還去上托福考試的補習班。兩年后,他先到美國內華達大學,再赴斯坦福大學讀碩士。
在斯坦福,他見到了第一批來自大陸的留學生,他很想結識這些穿藍色中山裝、騎自行車的年輕人。有一次,王炳章去斯坦福大學演講,台灣的海外工作委員會發動灣區的中國留學生去捧場。張安樂回憶說:“王講的還都是民主abc,我說不要講為什麼要民主,你告訴要怎麼做。王說了之后,楊明輝站了出來,他說我承認我們大陸現在落后,所以我們要好好學習回去建設我們的國家,你這樣講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楊明輝講話的時候出自內心,眼睛裡都是淚水,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斯坦福留學生的黨支部書記。我看了很感動,台灣留學生風度不好,噓聲一片。會議結束后我去和楊明輝握手,聊天,就這樣建立了關系。”
后來,他主動提出開車帶大陸留學生去shopping,提供各種幫助,先是遭到拒絕,不久,他們接受了他的幫助,開始接納他。
和在台灣的日子相比,張安樂被大陸留學生的報國熱情所感染。張夢麟當時也在洛杉磯,他回想那個場景:“我們都非常年輕,都年少輕狂,都有理想和熱血。”
王炳章一直想影響大陸的公派留學生,托人找到張安樂要大陸留學生的地址,要寄雜志。張安樂拒絕了,他說:“這些人將來可能三分之二會留下來,但隻要有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回去就夠了。他們和你們接觸,就上了黑名單,隻能留下來,楚才晉用,隻能為美國服務了。”
為了籌集學費,他暫時休學辦餐館,並竭盡所能幫助大陸留學生。張夢麟跑去他在山景城租的房子,被嚇了一跳,沒有床,隻有床墊。
他想盡量避開政治,但他的身份注定了很多意外的發生。第一次回台省親,就被關進警備總部,理由是台獨。第二年暑假,他去香港見了從大陸來的表嫂,張夢麟給他打電話:“先不要回台灣了。”這次的理由是“通匪”。他知道,在香港時他被台灣情報部門監控了。
張安樂的表嫂出生在延安,父親是越南共產黨高級干部,一生加入過法共、聯共、中共和越共,最后因回國革命而離開中國妻女。胡志明來中國訪問時,都是表嫂前去獻花。張安樂的姨夫是擔任過中央黨校黨委書記等職務的高干,他的表哥則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紅二代”。
1982年,魯迅的長孫周令飛為愛情投奔台灣,台灣的情報部門找了張安樂的同學去游說他,試圖讓他“策反”表哥。他拒絕了情報部門的要求,“我是兄弟出身,不可能做這個,這叫出賣人家對你的信任。我表哥那麼信任我,你讓我說去做,不可能。宋美齡和宋慶齡還是親姐妹,讓他們去好了。”
“親匪”的名聲也因此傳了出去,他猜測,這是1984年10月陳啟禮沒有聯系他的原因。
1984年10月15日,在“國防部情報局”的安排下,竹聯幫總堂主陳啟禮帶領幫內成員吳敦和董桂森,在加州槍殺了美籍華裔作家劉宜良(筆名“江南”)。他之前出版的《蔣經國傳》被普遍認為得罪了台灣官方,但事后人們發現他還可能是一名多重間諜。
這起案件的細節,到今天都沒能被梳理清楚,隨著一些當事人相繼離世,真相更是難以追查:劉宜良的真實身份、被殺原因、幫派力量如何和情治單位走到了一起、一清專案和該案的關系……
事發之前,張安樂不知道陳啟禮的計劃。董桂森原本住在他家裡,和張夢麟一個房間。那天一早,董被人接走。直到中午時,另一個住在這裡的兄弟告訴張夢麟,董桂森走之前對他講,這次出門是為了董事長(陳啟禮),如果出了事,幫忙照顧在台灣的家人,董事長還特別叮囑不要告訴白狼。
張安樂得知后,第一反應是“要出大事了”。
第三天,陳啟禮帶著兄弟們回來。張安樂很快發現他們的房間堆滿了刊登劉宜良被殺新聞的報紙。他對辭行的陳啟禮說:“小心被滅口。”陳啟禮說:“沒事,我有一卷錄音帶。”張安樂建議他們三人留一個在美國做牽制,但台灣方面一定要讓他們回去。
不到一個月后,傳來消息:台灣開展大規模掃黑的“一清專案”行動,由安全部門和警方執行,陳啟禮和吳敦被關押在警備總部軍法處,董桂森跑路去了菲律賓。
這個消息激怒了張安樂,張夢麟說:“除開他和陳啟禮的兄弟情誼外,他看得更遠,不能夠這樣默許有人犧牲,被政權當作工具來使喚。”
這卷錄音帶成了張安樂手中惟一的籌碼,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他也被卷入了這場漩渦之中。他說:“我們本不想拿出錄音帶,那是玉石俱焚。找了我們認得的一個教授,文工會的副主任魏萼。我們說手上有錄音帶,必要的時候會公布。我們的條件是董事長和吳敦從警備總部轉移到司法受審,因為殺人是事實了,我們也懂法,轉移到司法讓他們有發言的機會。在警備總部可以隨便說你脫逃然后殺了滅口,還有停止追殺董桂森。一清專案抓到的人有案的送司法,沒有的就放了。
魏萼跑回來見了‘國家安全局長’汪敬煦。刺殺事件是‘國家情報局長’汪希苓安排的,台灣的情治系統最高是‘國安局長’,是上將,而汪希苓是‘情報局長’,是中將,他想江南案處理好了,可以升上將。大汪與小汪有矛盾。一清專案由大汪來負責,魏找到大汪,大汪一聽,驚天欣喜啊,還有這麼一回事啊,正好可以整小汪,很快就派人找了我們。
我們的目的還是救人,而且不要傷害到台灣。我們在林肯plaza交了錄音帶。第二天一看報紙,怎麼小汪被抓了。我之前沒提小汪,FBI打電話問怎麼回事,我說我拿了幾個月,剛給你們就出事了。
我們不相信FBI,他們和台灣的關系從戴笠時代就非常密切,我們搞巡回記者招待會。我覺得錄音帶分量還是不夠,小汪畢竟是家臣,是可以犧牲的,后來也果然抓了。我們又不能動蔣經國,那會威脅到台灣安定。我們隻能挑出蔣孝武,畢竟虎毒不食子。我們就說我們還有第二卷錄音帶,其實我們沒有。”
蔣孝武是蔣經國次子,當時負責情治系統,被普遍認為是蔣經國的接班人。張安樂在CBS《60分鐘》接受採訪時,將暗殺主使人矛頭引向了蔣孝武。外國政府情報部門派人到美國本土暗殺一名美國公民,這個消息極大震動了美台關系。
在此之前,參與“江南案”的“軍事情報局長”汪希苓、副局長胡儀敏、第三處副處長陳虎門已經被逮捕,但蔣孝武還是被外放到日本和新加坡,遠離了權力中樞。
這場風暴引發的連鎖反應還遠不止人事上的變動,因這件事引發的海內外壓力,1985年底,年邁的蔣經國公開表示“蔣家人今后不能也不會參選‘總統’”,並在隨后宣布解嚴,開放報禁和黨禁,台灣的民主化進程開始大大加速。
另一個結果則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大批本省角頭和外省幫派頭領被集中批捕,促成了角頭大聯盟,為90年代台灣的“黑金政治”埋下了伏筆。大批江湖大佬的集體入獄,也直接誘發了幫派內部權力重新洗牌。當90年代大佬服刑歸來,他們發現,一個全新的時代開始了。 受“江南案”拖累,張安樂被以“走私毒品罪”等數罪並罰,判處15年監禁。他此后一再聲明,自己是兄弟,但絕對不碰毒品,他是被FBI構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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